2012年11月30日 星期五

It's A Small World After All




文:楊思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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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眼睜開來的時候,她在飛往巴黎的航班上。

忍受著毛毯給她的靜電戳擊,她從層層衣物下面探了探手錶,勉強拖出來一看。很好,距離降落還剩四個小時。

她過去整個禮拜都在加班,該處理該交代的事情一一完成。電腦,手機上的行事曆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確定沒有漏了什麼deadline。幾乎是起飛前三個鐘頭才把郵箱外出設定開啓,關了電腦,跳上在外面多等了20分鐘的計程車。

前往機場路上是開心的。桃園艷陽高照,在高速公路上她的右臉被曬的發燙,每回去機場,高速公路兩旁好像總多出幾個小廟,或小寺院,造型,顏色和標語都很搶眼,她只覺得它們都是極好的送行良伴。對於這次的旅行,她感到非常興奮。飛機上她幾度陷入沈睡,深刻的夢使她安心,現在甦醒,昏暗的燈光下連打好幾個哈欠,她搓揉著頸項和肩膀,眉頭皺了一下。 隔壁中年大媽好像被感應到,好心對她攀談慰問,還遞來萬金油讓她抹抹太陽穴。大家被困在同一個空間裡長時間的飛行,這種同舟共濟的大愛精神和友好態度和在地面的社會是不太一樣的。

她將閱讀小燈點亮,眼前攤開的巴黎市區地圖在聚光燈下閃閃發亮。她把幾個重要車站再次圈了起來,並復習地鐵公車的各種路線。不過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她突然感到不悅。從旅行書上抄下來的筆記讓她頭暈–瑪黑區、拉丁區、蒙馬特…路線應該怎麼安排,什麼一定要看,什麼一定要嚐,哪裡一定要去。博物館美術館花園皇宮書店教堂名人故居哪天公休,哪天有免費表演,開門關門時間…如果沒有地圖襯在文字底下,這些筆記儼然如同她上班週間的行事曆。她覺得無力。頭往別處一望,不是面無表情,臉上反映著電影畫面的呆臉,就是一條條緩慢蠕動,極盡所能想把四肢摺起來舒服睡覺的身軀。

她對一切開始厭煩起來。

她對一飛機的人感到生氣。她不知道為什麼這些人在這裡煩她,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把自己放在這裡。她氣巴黎。都是因為巴黎,她才在這裡被巨大的憤怒侵蝕。像被關在審訊室內的犯人,胸口上的電話簿快要被陣陣重擊的怒氣穿透。 “爛死了” 她在心中大喊。她解開安全帶站起身來,這次是連續的電擊,咬住她全身,一頭髮絲懸空漂浮。

“別去。” 在廁所裡做了這個決定,"別去巴黎。" 她臉上頓時添了幾分血色, 雖然她知道這樣的興奮非常愚蠢。飛機降落後出關一切順利,她沒有托運行李,上了計程車陌生的吐出 “巴黎北站,歐洲之星”這幾個字。新目的地是倫敦,在車上她緊閉雙眼, 一點巴黎都不願多看。直到從月臺要上列車的時候, 眼角餘光略略掃過晨霧還沒散去,慵懶得很嬌媚的巴黎。她知道自己是很可悲,得用這麼花錢又刻意的方式才能享受人生脫序的快感。她不想承認她在演流浪千里只為找尋自己的做作戲碼。

倫敦她幾年前來過,該照相,該排隊,該看的東西幾乎履行完畢。列車在聖潘卡斯車站停靠,她拖著行李, 什麼彎都不用轉, 直直的出了車站,直直的過了馬路往羅素廣場走去,她依稀記得那裡有個Holiday Inn。

路上她經過成群的混凝土建築,一棟棟衰敗的國宅。 大白天裡不少人在樓房邊坐著, 老的年輕的都有, 各種黑皮膚的人,分不清是孟加拉、 印度、巴基斯坦,還是其他中東、加勒比海,或非洲國家的移民混雜群居在這類內城社區中,很多是穆斯林。她走過一座鐵欄桿圍起來的小足球場,兩個蓄鬍的男人對著球門射球, 發出砰、砰、砰!的巨響,有如滅音槍又重又悶的回音砸在磚牆和窗戶上, 再撞進每個人絕望的耳膜裡, 砰、 砰、 砰砰! 聽著聽著以為誰在暗巷槍斃了好幾次。

她在Holiday Inn要了一個單人房, 也不多做梳洗,只是略略將頭髮梳開,重新紮好一個馬尾便再次出門。 她沒有行程,在超市買水的時候看到佈告欄上釘了幾張鋼琴演奏會的傳單,是泰晤士河南岸一個老教堂辦的慈善活動,中午場次可自由樂捐, 會後備有點心。 她扯下傳單, 很自然地走進轉角的地鐵站。

雖已過了交通尖峰, 但因為剛才發生一起 “人在列車底下”的意外,地鐵班次嚴重落後, 每班車都非常擁擠。 “A person under a train” - 倫敦地鐵獨特的說詞, 意指有人墜下軌道而遭列車輾斃的事件。 聽起來不倫不類,不過這大概是英國人能想到最好的說詞。如果輕描淡寫地說 “由於一則不幸意外, 我們必須暫停列車的行駛” ,肯定無法對分秒必爭的乘客交代。又如果據實以告 “由於一名乘客選擇跳軌自殺, 現在現場血肉模糊,相關人員正在整理與清理屍塊” 則太過驚悚。 “人在列車底下” 即是實話實說,亦是心照不宣。 畢竟,人在列車下除了尋死還能幹嘛?

廣播完畢,她看了看周遭的人,絕大部分面無表情,不是繼續看報就是繼續把耳機塞回耳朵,少數性急的人跑去找車站人員詢問還要多久才能上路,有沒有其他公車可以轉乘,另外有些結伴同行的人則苦笑地咒罵,哪個白癡要自殺隨他去,但為什麼要妨礙交通?

在地下鐵這裡, 無論什麼東西消失或結束了都和自己沒有關係。

地鐵恢復後擠歸擠,但英國人早上洗澡的多,每個人香香的,擠在一起也不太難過。 似乎還替剛才的慘劇營造出一些溫馨和撫慰的感覺。 男生臉上滿是薄荷清香的鬍子水, 腋下除臭劑的味道也很雅致。女生的香水洗髮精護手霜唇蜜口味就更精彩了,柚子的、檸檬的、櫻桃的、百香果的, 整個車廂好像一桶可口的軟糖,大夥無聲黏在一起,禮貌到冷漠, 個個道貌岸然, 這種疏離感對她來說非常體貼。

音樂會差強人意,但觀眾不少,包括幾個流浪漢也坐了進來,預備在表演結束後討杯熱飲,吃些餅乾。她並不專心聆聽樂音,倒是一直想著剛才的意外事件, “八成是自殺” 她這麼想。在倫敦尋死,想要自然地餓死、凍死、窮死、累死都不算簡單,到了最糟的景況也總還會有點補助金、舊毛衣、三明治、一本聖經,甚至一個心理諮詢師等不同的施捨放到你跟前。 只有火車和地鐵不阻止也不挽回,沒有第二道安全門,軌道在你面前。離死,只是一步的距離。

音樂會結束,她坐在教堂邊的草地上曬太陽。週圍不乏出來午休的上班族, 或坐或躺,一派寧靜。 倫敦沒有那種以教堂為主開拓出一方小地,中間來個噴水池, 四週佈滿咖啡店的廣場。也好, 那種地方通常被乞討的退役斷腿士兵或兜售紀念品的黑人佔據,也總有些街頭音樂家輪流在廣場角落賺些零錢。固定班底包括總是梳個油頭愛訕笑的拉丁吉他大叔,荒腔走板提琴女,或是面無表情,只會搖擺的手風琴老伯。最糟糕的當屬帶了伴奏音響,過度煽情的印第安排笛手。在這類廣場所聽到的音樂多為演奏類, 十之八九會有教父主題曲,la Vie en Rose,Yesterday…等,屢試不爽。

才剛慶幸能有片刻寧靜, 一個穿著打扮都接近荒腔走板提琴女在她窗前擺好樂譜。她看起來15, 6 歲,吉普賽人的長相:尖鼻子,說不上什麼顏色的中長捲髮,著球鞋, 牛仔褲,微胖的上半身套一件過大的毛衣。她很隨便,嗚嗚咽咽開始演奏一些民謠和電影主題曲,每個音符粗略帶過,毫無感情。除了將上面提到的街頭芭樂歌亂拉一通以外,本來應是頗為催淚的 “辛得勒的名單" 除了以 =104的速度直衝,再加上拉的是第二小提琴旋律,好好一曲慢歌被遭塌的極度荒謬,一如這個失衡的城市。 她恨極了這樣沒有表示的音樂,還有那雙灰眼睛裡默不在乎的冷感。每首曲子都是生硬的進行曲,像是童話故事裡引領老鼠投河的漢梅林吹笛人,她的空靈琴音控制整個廣場, 甚至整座城市,大家乖乖把午餐吃完,紙袋鋁罐揉成一團,一個個一言不發排隊丟完垃圾後回去上班。

她受不了這樣的折磨,幾乎以逃難的姿態躲近附近的咖啡店。 她點了一瓶果汁, 也不喝, 就是在手裡擺弄。旁邊女學生們大概是翹課出來,叨叨絮語正說些不正經的事情,她們互相打鬧,纖細手腕上戴著比例不對襯的銀鍊,顯得很俗氣,撞擊桌子發出刺耳的聲音。 她們爭先恐後搶著想看手機中自拍的照片,吱吱呵呵地笑,笑到喘氣, 捧腹, 停不下來。眼線睫毛膏都糊了,融化。

上一次她這麼笑是什麼時候呢?
記不得了, 或許是一年前升經理的時候? 她當天仍然加班,在深夜回家的婦協計程車上, 東倒西歪地大笑,司機只當她是醉了。

女生們的笑聲越發歇斯底里,窗外提琴手的琴弓擺幅也越來越急促。突然,其中一個女生一聲驚叫。原來她的手機在爭奪中掉到地上,那叫聲穿透她,手機銀幕在她眼前碎了。 女孩們頓時禁聲,每個人睜著大眼睛,睫毛成排地眨啊眨。空間恢復寧靜,但她忽然間卻很想說些什麼,一整天除了買車票和check-in旅館時說了幾句話後便一直很沈默。她想和身旁的這群女子說她是哪裡來的,來這裡做什麼,本來要去巴黎,臨時改變主意,早上碰到地鐵自殺事件,她其實有多替那人難過。

當然沒有人會和她說話。 大家忙著安慰,道歉,清理,關心。

沒有人理她。

她難過極了, 走出店外快步向旅館方向回去。 她還是可以漫無目的遊晃閒逛, 和她決心脫軌跑來倫敦一樣。她掙紮,但仍一頭往旅館的方向走。她需要走路, 走到很累以後倒下睡覺。 一個人走路時間過得特別慢,眼前所看的每件事情又特別清楚。

倫敦, 在這裡什麼都很勉強,過大的公車開在過窄的馬路上,過細的高跟鞋跟走在空隙過大的石板路上,過多的男人擠在過小的酒館裡。凡事得硬著來。

她這樣不停走了三個鐘頭。再過兩站地鐵的距離就能回到旅館。還是沒說說到一句話。 倫敦並不關心她,和任何其他城市一樣。 它們如同她的養父養母,忙著戀慕自己的親生小孩(地主、開發商、避險專家、 投銀專員…等)。 疼愛這些真有實力孝敬自己,妝點自己,使自己富有的孩子都來不及了,怎麼還能理會她? 她老早看開並獨立了。但偶爾,她是會想從爸媽那裏博取些關愛,就算是一句簡單詢問。 傍晚的天氣極速轉涼,她推開前方的紀念品店的大門,想進去暖暖肩膀和漸漸失去溫度的手心。

全世界的紀念品販賣的東西都大同小異,不管是小玻璃杯、小湯匙、存錢筒、刻著不同名字的鑰匙圈、箱磁鐵、 指甲剪、水晶球…等。她的公司正是這行業的全球最大供應商。不需什麼設計,只要把當地地標,城市名字換一下便可將同樣的東西外銷其他國家。不過這家店不太一樣,架上的水晶球除了大笨鐘,倫敦眼,倫敦塔以外,居然還擺著其他城市的景點水晶球,像是雪梨歌劇院, 尼加拉瓜大瀑布,甚至聖地牙哥海洋公園的殺人鯨。她將這些水晶球仔細檢視了一陣子,的確是她們公司的產品沒錯, 目錄上的型號她都背得出來,好幾個最新的系列搞不好還是她上個月親自簽核的訂單,但怎麼會錯得如此離譜跑來倫敦? 檢查再檢查居然還出這樣的紕漏,由自己發現更加有一種無可逃避的窘迫感。

顧店的東歐婦人一邊講電話一邊將其他和倫敦不相幹的貨品上架。一隻黑老鼠從牆角探出頭,沿著牆壁邊緣跑到婦人腳邊。那裏有一小片花生碎,牠如視珍寶趴在地上啃。婦人先是哇拉叫了一聲,隨後露出金牙呵呵地笑,甜蜜地和小老鼠說話:

“好吃嗎? 夠吃嗎? 你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

她正視那隻老鼠。真是很可愛,黑色短毛在鹵素燈下發亮,只不過屁股長出那條肥大的肉尾巴看得令人惡心。婦人轉身繼續去忙,和她連招呼都不打一聲。

她很傷心,她向前邁樂一步,將手上的水晶球重重摔在老鼠身上,一個接著一個,她把架上的水晶球全砸向老鼠,它們品質精良,摔了也不會破,一個個自由女神,巴黎鐵塔,萬里長城,人面獅身,迪士尼樂園,大峽谷全砸在老鼠身上。她聽不到老鼠慘叫,因為嚇得躲在櫃臺下的婦人哭聲分貝極高。老鼠確定是死了, 剩尾巴還微微地蠕動。她把最後一顆水晶球奮力丟向門口櫥窗,店內的警報器終於大響。她罷手,一切焦慮和不滿找到了出口,在過一下警察便會過來,她知道她將會被審訊,她知道有人會來和她說話,她知道有人會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她知道在這裡,凡事得硬著來。

她不知道的是,她無法抒發的痛苦總不能被瓦解,就像這一地不會破的水晶球, 無論外界如何,每個小世界裡仍飄著炫燦的亮片,仍然哼著 “It’s a small world after all, It’s a small world after all, It’s a small world after all It’s a small, small world.”

《完》



2012年11月19日 星期一


Farringdon工作, Hampstead生活
兩邊都是坑坑疤疤的石板路
不再需要穿高跟鞋上班, 所以一點關係也沒有

樂的輕鬆

Farringdon 工作將告一段落,
12月開始轉陣到完全不熟悉, 一點感情都沒有的西倫敦工作
牧羊人的灌木叢是否也有條難走卻值得的路呢?

當棉都不再是棉都



文 / 攝影 / 封面: 楊思勤
發表於世界遺產雜誌19期(2012年11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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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1月1日 星期四

庇佑上海: 我的摩登夢


第二次和謝敏行合作, 第三次解析她的作品, 看得出她作品的轉變和演進.
很榮幸幫她命名了她去年在香港的個人展「魅惑異夢」.
而這個月在上海即將開幕的特展「庇佑上海: 我的摩登夢」這個標題也在昨天what’s app無數次下誕生,
和張愛玲早年作品 <我的天才夢>有些許呼應的意思 我知道謝敏行的畫作不會辜負這個呼應.  

這次我會負責撰寫作品導讀, so do stay tun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