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3日 星期三

況況


被邀請到一個歡送會, 在倫敦是這樣的. 人來來去去. 一年的碩士生涯很快就會過去. 願意留下來的可以留兩年, 找工作. 兩年後無法繼續工作的, 可以來次大旅行, 然後因為人生的種種, 必需負起責任, 必須衡量狀況, 必須為自己/家人做打算, 也許必須回家. 願意也好, 不願意也好, 總之來倫敦的人多, 離開的也多.

有人憤恨不平說倫敦可憐, 學生來了, 利用了這城市的資源, 帶著一年爛醉狂歡的記憶, 旅行的種種事跡, 回到自己的國家, 找份好工作, 結婚, 然後認為這一生還有點值得提起的往事, 不虛此行. 聽起來倒像把倫敦當成一夜情的對象了. 不過不必為倫敦過度傷心, 她從前剝削別人的內疚應該不至於抱怨現在的景況--何況她還是如此的亮眼, 受人尊崇.

歡送會在倫敦北三區, 台灣幾個女生做了家鄉菜--國外的家鄉菜怎麼樣都還是達不到國內的味道.  蚵仔麵線永遠太黏, 或太水. 炒米粉不是缺紅蔥頭就是沒有蝦米. 一心想湊合者吃反而慰勞不了自己的鄉愁.

會上來了個正在出差的訪客, 陳湘徽也是幾年前在倫敦讀過書, 學設計的. 回台灣後進了開發商. 才剛30初頭, 笑起來的時候是個高中大男生樣, 說話時則是老氣橫秋, 逢人聊天就儘講台北的老饕愛店, 或是金山, 東北角哪裡開了那種 "愛品酒的老闆愛流浪也愛衝浪所以在海邊開了什麼什麼樣的咖啡店" --多半這樣的老闆大概會做挺道地的提拉米蘇, 但也不是真的會捲起褲管烤山豬肉給妳吃.

男孩愛抬槓, 在廚房幫況況洗碗時聊了起來. 況況有原住民血統, 在花蓮山上長大. 先生先念完了書回台灣工作, 一個兒子還小讓婆婆先生帶者. 男孩說最近在看"明朝的那些事兒"這本書.

"中國的歷史豐富有趣多了"
"所以湘徽比較喜歡中國歷史?" 況況馬上問
"你不要誤會, 我可是支持台獨的" 他馬上辯解. 我是此岸, 非彼岸, 你的同志, 非敵人.
 他放下一手碗盤, 一股油水流到地上, 救了他不必再釐清自己的統獨立場.
不過其他立場可沒那麼容易解釋.
況況問"所以為什麼你覺得中國歷史好?"
她之前是老師. 把過去在課堂上講給小朋友們聽的漢人殖民歷史, 如何欺壓原住民的種種行徑倒背如流出來. 她辯到. "說實在的, 以歷史的角度來看, 原住民的歷史保留的最完整的時期是在日本人統治下的時候. "

他們再講到文化.

"文化, 台灣哪有什麼文化?" 湘徽哼者鼻氣說
"說實在我對原住民很失望, 臉上塗了黥面, 身上來些彩繪就是文化? 那不是文化, 那是儀式. 文化是流傳下來的. 是像中國從春秋戰國就開始紀錄下來的一切細節, 知識科學的演進, 人民生活的禮數規範, 到皇帝君臣的作息. 幾千年的紀錄阿, 台灣哪來的比?"

"文化" 他接著說 "也是得拿來賺錢的"
因為不能賺錢的東西很難持久. 他講這話的時候有點輕柔.

湘徽沒有當過兵, 台灣的建築系念了一年就來倫敦一流的設計學院深造. 聰明又是高材生, 還參加過奧運masterplan的競圖設計. "但這些沒意義" 他說.

"得有自己的舞台才行" -- 好像在決定什麼事情一樣.

歡送會的席間女孩們決定每人唱幾句還送今天的主角. 幾個人爆笑唱完後, 況況開了她美麗的嗓子. 先是哼呢幾句我們未知的古調, 濃郁的, 縈繞的嗓音很令人陶醉. 剛開始像祖母的搖籃曲, 後來則變成熱鬧慶典式的叫喊. 從心底喉底用力的發聲.  她沒有在乎隔壁樓上的鄰居, 她站了起來, 不顧一切在這個小客廳內大步大步的跳起舞. 她的頭髮散去, 每個人被她感染, 幾個女生也跳起來. 彼此雙手交握, 腳一蹬蹬跺在便宜的薄地板上. 立燈的光影被震抖起來. 好像我們跳進天與地中的空間. 一場混沌之中, 並有不停歇的歌聲.

湘徽喝多了, 看著演前跳舞的女孩, 他的表情很茫然.  他的臉顯得年紀更小. 這是...他剛才在廚房大肆批評的"文化" ?  這歌聲和腳步如此震撼騷動他的心和毛髮. 他想起兒時玩樂的鞦韆, 越盪越高的鞦韆. 況況的舞和呼喊正是這樣地激盪著他.

舞必, 女孩們個個笑倒跪在地上. 每個人的長髮遮住半張臉, 笑的亂顫. 況況最後強吻被歡送的女孩. 她嚇著留淚. 幾個人笑她醉了就哭, 或說她是捨不得. 總之情緒是激動的.

我知道她清醒的很.

換我去廚房洗碗, 女孩的淚痕還在, 對我抱歉地微笑. 搖搖頭把酒杯放下. 身上那件新買飄逸的黑褶裙充滿食物渣渣和酒漬. 特別紮的編髮壞了, 杯盤狼藉的水槽, 嘩啦啦水龍頭. 外面冷靜不語的倫敦.

而夜只是十點二十五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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