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12日 星期二

童元方:卻顧所來徑



我從哈佛大學得到了博士學位以後,就到香港中文大學來教書了。教書之餘,寫了這本散文集。

到香港後,我自己有些譯作:由中文譯成英文的多半是中國古代的詩篇,發表在World Poetry(《世界詩選》)和Women Writers of Traditional China(《中國古代女作家選集》)。也有一創作,用英文寫成,是由書林出版社出版的:Two Journeys to the North: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Poetic Journals of Wen Tien-hsiang and Wu Mei-tsun(《文天祥與吳梅村——兩組北行詩的比較研究》);由英文譯為中文的則多半是科學史方面的文獻,不是愛因斯坦的,就是麥克士韋的。怎麼會有中國古詩及科學史這樣離奇的組合呢?說起來,這當然與我的學養有關。但為什麼有這樣的學養,我不能不回溯一下我所受的教育與庭訓了。

我父親是北京大學物理系畢業的。我小時候看見病中的爸爸演算數學,一疊疊的白紙上一行行的數學式子,寫得整整齊齊。我記得小學還沒有畢業,數學也只是算術,他已經耐心地為我講解負數的概念。我從屏東女中初中畢業時,爸爸已經病得很嚴重了。他想在數學、物理上有所進境的希望日趨渺茫,他對科學的熱愛與信仰無形中轉嫁到我身上;何況大家所嚷嚷的吳健雄的成就,更為女子從事科學研究畫出了美麗的藍圖。

我考進台北的女中,是背負著爸爸的期望的。自小他刻意培養我這第一個出生的女兒,而天生好奇的我,不論是數學,還是文學都很喜歡,成績也就相當出色。據說台北的中學比屏東的好,爸爸要我去台北讀高中,可能想我學科學罷,他雖然沒有提過,我卻多少感覺到。於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隻身去台北了。然而上學不只 是上學,還有住、吃與其他生活的問題。

對「科學」的解釋,可以說人人不同,那時一女中當局對「科學」的解釋,大概是數理考得好的,才是有資格念「科學」的;而數理可以考得好的,也一定是聰明的學 生。所以一開學就在上千的新生中,舉行一種名之為「智力測驗」的考試,只憑那兩小時的「智力測驗」,就分了文理組。我早已忘記當年的「智力測驗」考的都是 些什麼,自己就糊里糊塗地分到文組。爸爸對我之念文組是相當失望的,但他並沒有說什麼。直到我的文章一篇一篇在《北一女青年》上登出來,他非常喜歡,而在 病床上誇我時,對我之未念理科似乎方才感到釋然。
我還記得,有一次老師出的作文題是〈秋〉,隨我們自己作秋什麼,比如〈秋風〉、〈秋雨〉、〈秋月〉之類的。我一想即使是在亞熱帶的台灣,秋天也是那麼澄明,那麼嫵媚的,就寫了一篇〈秋的韻律〉。這一篇,老師特別誇獎;當我拿回家給爸爸看時,他也特別高興。

北一女我們那一屆一共有二十四班,「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八班是文組,以「公、誠、勤、毅」校訓為名的四班是理組,而且大家都知道這四班將來大 概是報考大學甲組的,也就是念物理、化學、數學的。排在後面的「溫、良、恭、儉、讓」也是理組,然後是「禮、樂、射、御、書、數」,再加上最後一班的 「真」班。如果再有兩班,大概就該排「善」與「美」了。這些班也是文組。當時我們同學私下還笑什麼射班、御班的,實在不怎麼好聽,而「義、毅」與「公、 恭」在發音上又無分別,遂有「前義、後毅;前公、後恭」之稱。總之,都是些偉大的名字。

在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自己將來想作什麼的情況下,就以所謂的「智力測驗」,硬把高中的孩子們分得文理殊途;而自己也不知爭取選擇的權利,也沒有什麼反抗的行為或鬥爭的舉動。但我們文組的同學漸漸感受到二等公民的待遇:比如文科生沒有選入樂隊的資格。不論是明示,還是暗示,學校裡都彌漫著文科生不如理科生的氣 氛,使原來沒有那種觀念的我,卻因師長的「提醒」而有時洩氣,有時憤懣;那種感覺是很激烈的。有些幾近羞辱的話竟從校長口裡說出來,班上一位既敏感、又好 強的同學每每流下淚來。我有時也暗自垂淚,多時則是感到學校的不公平。我們在那青澀的年月中,可以說為長者的無知所鞭打,留下來的是內心的創傷。
高三時一開學,就感到緊張,聯考的壓力已兜頭罩下。不久,倒數計時的阿拉伯字就出現在教室黑板的一角了。接著是午餐的時間減半用來考史地。後來是整小時整小時地借物理課的時間來複習文組的科目。我雖然不以物理為奮鬥的目標,但又憑什麼婀奪我的學習的權利?高一的生物、高二的化學我們都念得有來有去的,遺傳的 基因、染色體和有機化學的分子結構,這些科學項目,我們做得很有興味。而學校擺明文組的學生連最起碼的物理常識也不必有,對我們文組來說是欺凌,是侮辱, 而教文組的物理老師也成了二等老師,更是情所不堪!實際上學校的心態與其說是認真辦學,不如說只是認真搞升學率,既找不到其他的時間可用,就生生奪去了物 理上課的時間,這是好心的教育,還是犯法的教育?是誤解了教育,還是錯解了科學?

北一女畢業以後,我進入台灣大學中文系。現代的大學大概每一系多少都參考了西方大學的制度,只有中文系是無例可援的。所以經、史、子、集都有一些:文字、聲韻、訓詁來自小學,《詩經》、《尚書》是經,《史記》、《左傳》是史、《離騷》、陶謝、蘇辛等自然是屬於集部。而《孟子》、《莊子》等子書,也特別提出 來,作為專門的課目。此外還有文學史、詩選、詞選、文學概論、古籍導讀這一類的課。換句話說,有中學即可念懂的簡單讀物,有大學不必有的淺易課程。《史 記》只上一學期,只能念四個列傳,又因為五十二萬多字要印成一本書,自然字小且沒有標點。我常常坐在六號館旁的草地上標點《史記》,由〈項羽本紀〉開始, 把一部《史記》就這樣一篇一篇地點下去了。自己由點書而念書,原是不錯的訓練,但老師卻常出簡單到無以復加的是非題,令人有時啼笑皆非,有時卻欲哭無淚。

我對是非題有莫名的恐懼,因為常常是人非我是,我是人非的。有次文學史考試有一道是非題:「司馬遷之後,文章的氣勢不再。」是耶?非耶?我一想,最遲到唐代 還有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雖然他有時不免強詞奪理,但你既問文章的氣勢,我就理直氣壯地答了個「非」。哪裡知道,卻答錯了。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答錯了,就 去問老師。老師奇怪地看著我說:「理由是我們還沒有教到唐代啊!」原來文學史是這樣看的。那麼,在出題時,也要寫明白呀。這樣的是非題,我這種答案,不僅不給分,而且倒扣!我對這種教法不能不產生了懷疑。

這還算小事。大事是有時想學而無師可學。比如作舊詩罷,著急地到處找韻書看,等到琢磨出一首詩、一闋詞,總覺得唸著不大像我想要說的話,而又無處去問,這舊詩詞因為無師而顯然作不成了。那麼試試作新詩罷,讀遍了當時能劂找到的新詩集子,幾乎沒有一首帶給我與讀舊詩類似的快樂。如果是相近的題材,也沒有一首達 到舊體詩的藝術層次。而最令人遺憾的,是沒有一首詩令人感動。難道作者自己感動得了自己嗎?我們好像是硬生生地斬斷了中國詩的傳統,如今卻要另立一傳統, 無中生有,從外國移花接木過來一個新形式,是不是類似緣木求魚呢?或者說從根本上改變了詩的性質。在這種困惑中,我的激情只有離開詩了。可是我真喜歡詩呀!這似乎是說中文系內部的空虛,而我的感覺的確如此。

至於外面的環境呢?有一天我妹妹告訴我有人問她姐姐是什麼學校的?她說:台大。對方又問:什麼系?她頓了一下,對我說:「我當時覺得說中文系很丟臉,就說了外文系。」我明明是中文系的,怎麼變成了外文系?我妹妹的態度所反映的是一個普遍的現象:以英文為榮、中文為恥的心態。好像中國人中文就不用學,說「我中文不好」或「我不會文言文」的時候是在表現無比的神氣呢!

在大學時,曾讀庾信的〈哀江南賦并序〉,讀序是功課,我順便把賦也讀了。因為太喜歡,就連其他的賦、詩和銘都欣賞起來。有一篇〈思舊銘〉是悼蕭永的。庾信與蕭永都是梁臣入北,感極而興哀的。庾信並不只是對「何處樓台,誰家風月」有所感觸,而是對天地都失去了信仰。天不過蒼蒼之氣,地也不過摶摶之土。我忽然覺得台灣大學為什麼沒有神學院,是也像庾信似的,感到中國近年是太痛苦了,也就從怨及上天到沒有上天了,所以從西洋什麼都搬,唯獨不搬宗教呢?這個大疑問, 到了哈佛才有所悟。

我的研究院是在哈佛念的。當年初次到哈佛大學時,自然是到了哈佛園,在哈佛銅像前瞻仰一會兒,再問問左右的人,要去哈佛燕京圖書館,是怎麼個去法。記得那天為我指路的人說:你向裡走,穿過大鐵門,正對著的就是科學館了;再向裡走,見到一座不可能再單調的大白樓,那是威廉.詹姆斯樓。心理,社會之類的系都在那裡。左轉,就是神學街了。神學街是可以通到神學院的路。左邊是歐洲研究的樓,右邊有一個閃族博物館,而大白樓的隔壁、門口有兩座白色石獅子的,就是哈佛燕 京圖書館,也是東亞系的系館所在。

我看到神學院在大學出現,已感到哈佛對古今之有容;再看近東、遠東部門的出現,尤感到內外之無別。至於最大的衝擊則是:中國的大學,科目之設,絕不夠博大, 也不夠精深。我能進入哈佛大學研究,誠屬幸事,就以這神學路上左右大樓的命名與分類即感到安慰。我主修的仍然是中國文學,這意思就是不管人在哪裡,都沒有中途改志,雖然在哈佛入哪一系是很自由的,選系、轉系都不太難。

在眾多教授中主要是跟韓南(Patrick Hanan)念小說,跟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念詩。跟著外國教授念中國文學,還用得著學嗎?身為中國人,當我逐漸看到他們在中國文學上所達到的造詣時,只覺羞愧,只有加倍努力了。

在台大曾經念過小說史,但看小說本身則多半是在課外一點點積累而成。印象中中國古典小說在規模的壯闊;,氣度的恢宏與意境的深刻上,短篇一般不及法國,長篇則不及俄國與英國。但韓南教授讓我學會了從中國小說的眼光看中國小說,而不是在中國小說裡找中國小說所沒有的東西,然後批評說好與不好。如此,重溫了中國小說裡大大小小的故事。
至於教詩的宇文呢,他是我所認識的外國人中,最愛中國詩的。他剛從耶魯到哈佛時,住在波士頓西郊的康考特,亦即出了寫《湖濱散記》的梭羅以及寫《小婦人》的 艾爾科特的人文薈萃之地;平時搭火車到劍橋。幾乎有一小時的車程,他在車上讀清詩;不是龔定盦的,就是黃遵憲的。有一學期上唐詩,他把每星期要講的詩人與詩題都寫出來,自號「無名子」,亦即無名子的唐詩選,乍看好像道家。

我們東亞系,因為沒有人願意做系主任,所以由教授輪流做。輪到宇文做系主任的那一年,開學時我去他的研究室找他。他說:「你看我給系主任辦公室起了個什麼名 字!我想只有一兩個人會懂那個意思,其中一個是你。」我迫不及待地轉身就跑去看,系主任辦公室門上大大的一個橫匾:「腐鼠堂」,我大笑起來!表面上是李商 隱的典故:「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其實可以追溯到莊子的〈秋水〉。我立時跑回去,向他說,「是莊子的,還是李商隱的?」(胡按: 惠 子 相 梁 , 莊 子 往 見 之 。 或 謂 惠 子 曰 : 「 莊 子 來 , 欲 代 子 相 。 」 於 是 惠 子 恐 , 搜 於 國 中 三 日 三 夜 。莊 子 往 見 之 , 曰 : 「 南 方 有 鳥 , 其 名 為 鵷 鶵 , 子 知 之 乎 ? 夫 鵷 鶵 發 於 南 海 而 飛 於 北 海 , 非 梧 桐 不 止 , 非 練 實 不 食 , 非 醴 泉 不 飲 。 於 是 鴟 得 腐 鼠 , 鵷 鶵 過 之 , 仰 而 視 之 曰 : 『 嚇 ! 』 今 子 欲 以 幾 之 梁 國 而 嚇 我 邪 ? 」)

宇文每要講詩,就把要講的詩在紙上抄一遍,看那略帶孩子氣的筆跡,體認到他對中國詩敬虔的態度:有一種莊嚴,有一種尊貴。有一次我上他的閱讀課,要講祝枝山 的詩給他聽,他把自己的書借給我,上面都是鉛筆寫的中文小注。雖然他是系裡最早用、也最擅用電腦的教授,但他總是抄詩,好像抄詩是他最大的享受。我考博士資格考時,他要考我的詩的程度,題目都是他用手抄的,是前一夜才工工整整謄寫出來。他說:「我也有個範圍:因為知道你喜歡畫,所以這兒所有的詩都圍繞著 『看』(gazing)這一個主題。」我一看,總共二十首詩,都是說「看」。從遠望,到近觀,再到凝視。

宇文又給中國詩排起名來:是唐詩第一,清詩第二,宋詩第三。至於一九一一年以後,中國人退化,也就無詩可言了。說得更嚴厲些,十九世紀中葉以後,已經沒有什麼好詩了;他根本不承認有新詩這套東西。就這一點來說,正合我的看法,大概都是從念詩中悟出來的,但程度上我也許略輕而已。

宇文教授除了用英文寫作以外,很多時候他都是在看中國的詩話與詩評。比如講杜甫詩的時候,他看金聖嘆的才子書,看金聖嘆是怎麼看杜甫的。雖說如此,他來自一個辨 證批評的傳統,即使很懂中國詩,有時仍不免說得太重。比如講〈春日憶李白〉這一首,他說杜甫表面上句句讚美李白,其實每一句都暗藏玄機,有所詆毀。「白也 詩無敵」是孔子說顏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的口氣,誇李白如孔子讚顏回,自然是杜甫自比孔子了。 其實,在我看來,李、杜的詩都要到九世紀才為人所重,八世紀是王維、孟浩然的天下。心高氣傲的李白來歷既不明,又無暇他顧,竟沒有一首詩是為杜甫所寫;這 是不能辯,也不必辯的事實。然而忠厚的杜甫一生欣賞李白,為他所寫的十幾首詩,沒有不是情深意摯的。天寶三年(七四四)的夏天,李、杜曾在洛陽相見,隨後 一起東遊梁、宋,次年秋天又在兗州重聚。之後李白往江東,杜甫到長安,就沒有再見過了。這首詩是杜甫在長安憶及李白而作。雖然李對杜不怎麼在意,杜卻是李 的知音。宇文的看法還是語氣太重了些。這首詩只會看出朋友的難得與人生的寂寞,怎麼會有輕視或鄙夷的感覺呢?我拿事實與他辯了一個下午,氣了不止一年。誰也不服誰,但誰也沒有剝奪對方說話的權利,這是哈佛可愛的地方。

我跟著宇文作詩的研究,由唐詩而清詩。讀到吳梅村為侯方域所寫的一首七律,題目是〈懷古兼弔侯朝宗〉:

河洛風煙萬里昏,百年心事向夷門
氣傾市俠收奇用,策動宮娥報舊恩
多見攝衣稱上客,幾人刎頸送王孫
死生總負侯嬴諾,欲滴椒漿淚滿樽

侯朝宗亡於順治十一年(一六五四),這首詩大概作於十二年,或十三年。吳梅村當時在北京為官,想起了這一位出身河南的好友侯生;所懷之古為另一位侯生,也就是〈信陵君列傳〉中守夷門的侯嬴。

吳梅村自注道:「朝宗貽書約終隱不出,余為世所逼,有負宿諾,故及之。」指的是侯朝宗寫給梅村的信中相約絕不仕清以負明。梅村覆侯方域書,尤慷慨自誓云, 「必不負良友」。誰知日後事情的發展全然不是如此,侯方域竟於清初應河南鄉試,十年後及壯而悔,以「壯悔」名其居室,亦名其文集,兩年後就死了,只有三十 六歲。而吳梅村亦出山北上,至京為官。梅村說自己人生百年的最大心事,就是不但不能像侯嬴那樣以死送別信陵君,而且背棄了與侯方域的不出之約。其中典故又 套著典故:「市俠」是朱亥,「宮娥」是如姬,除以彼侯生反襯此侯生,更以朱亥與如姬之報恩與自己同侯方域的負諾作對比。自己不如守城門的侯嬴,也不如市井 中鼓刀之屠的朱亥與「女子」如姬。他與侯方域兩人負了明室,也彼此相負了。這首詩既懷古,且悼人,但主要是自傷。

吳梅村以〈信陵君列傳〉的背景烘托出「自古艱難唯一死」的軟弱,在沉痛與自慚中寫出了進退維谷的窩囊。他死前遺言著僧袍入殮,而墓碑上刻「詩人吳梅村之墓」。什麼官銜都不要,只要詩人這一個身分;是悔恨的極致。

這一類的故事感動了伏爾泰,感動了歌德。是他們這類人物重編了中國的戲曲或小說,比如《趙氏孤兒》,將其介紹到歐洲,也就感動了歐洲。在價值紊亂的社會,所 剩的唯一價值,是報知己。這是中國所具有的精神,也是西洋所沒有的。這些個影響使我自然想起了激烈的文天祥以及正與他相反的愧悔的吳梅村,於是擇定兩人北 上的詩篇,作我博士論文的研究了。
在博士論文的寫作最緊張的時候,偶然地看到一本麻省理工學院教授萊特曼所寫的《愛因斯坦的夢》,原為閒看,竟爾入迷。萊特曼寫愛因斯坦的思想,竟像一首詩樣 的悠揚,如一首詩樣的優美。他把相對論用清麗的文字和悅耳的韻律描繪出來。這是科學,還是文學?我的內心深處自中學以來所積壓的熱情與受人卑視的委屈,像火山似地爆發開來。於是我就把論文放在一邊,譯起萊特曼的這本小書來。奇怪的是,我眼睛看著英文,腦海裡就有相應的中文詩句洶湧而出。整個譯書的經驗,是 追趕靈感的過程,這裡面有一股力量,是在一女中時就已蓄勢待發的。我這時已經認識在波士頓大學執教的陳之藩教授,就把一部分草稿拿給他看。他是我的朋友中唯一讀過愛因斯坦論文的,他看後慫恿我與萊特曼說一說我的中譯。萊特曼對我這學詩的人譯他這本科學小說,不僅不以為異,甚且以為幸。於是在萊特曼與陳先生的鼓勵下,我這本《愛因斯坦的夢》之中譯本,不久就出版了。

《愛因斯坦的情書》是愛因斯坦寫給第一位妻子米列娃的。主編為歷史學家舒曼。他是波士頓大學的科學史教授,是以科學的態度詳細考訂書信往還的來龍去脈。由於他的考訂,使我們對愛因斯坦有一嶄新的認識。這是我在香港的譯作,倒是比《愛因斯坦的夢》所用的力氣還多。由天下文化出版之後,意外的發現是楊振寧教授可能從其中尋覓到愛因斯坦與亥姆霍茲的關係。

這兩本書,一是用文學的筆法來寫科學的定律,一是用科學的態度來考證科學家的身世。以科學家的訓練去寫詩,萊特曼固然是越過了界;以文史的訓練探入科學的內 容,舒曼也是越過了界。至於我這譯者,則是向讀者接通這兩本越過了界的著作,我努力的方向不止在字句的推敲、段落的斟酌,而且在捕捉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科學家愛因斯坦這個人的丰韻與神采。

我不覺得我譯這兩本書是越了什麼界,而是感覺根本沒有界!這兩本有關愛因斯坦的書,其實是在說明他對時間之好奇。萊特曼用各式各樣的比喻,來寫時間的究竟, 而時間這個觀念又有什麼「界」可言?舒曼編的情書是說愛因斯坦少年時代的掙扎,他給米列娃的信,與其說是給未來的妻子,不如說在尋找一位聽他說話的知音。

我在翻譯愛因斯坦的情書時,不時參考愛氏自己的著作或談到他的著作。愛氏是不大崇拜偶像的,即使是牛頓,他也僅承認他的歷史地位。但在一本書中,我發現他寓所中掛了兩張畫像,一張是法拉第,而另一張是麥克士韋。麥克士韋(James Clerk Maxwell)是誰呢?見了哈佛同學就問,都是語焉不詳。還有人告訴我是咖啡的牌子,讓人哭笑不得。有一天我在陳教授的波士頓辦公室裡,看到他以前所譯的麥克士韋小傳,就借回去看了。原來麥克士韋創立了電磁學理論,他說光的本質是電磁波。但我最感興趣的是:居然他寫詩。卻不知寫了什麼詩,如此開始了我萬里追索他的詩的歷程。

我曾到英國的劍橋去找麥克士韋的詩。讀麥氏的詩,覺得他是浪漫詩人,也是民謠歌者,就寫了一篇論文寄去國際電磁波會議;先是給法國,後是給美國的主辦當局, 向科學家與工程師去談麥克士韋的詩。他們最初是拒絕,不要我參加,後來大概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看我究竟要講些什麼,結果是由拒絕到接受。成百上千的麥 氏方程專家,竟然不知麥克士韋會作詩。這並不是什麼怪事,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

因此我一路讀詩,在文學書之外,又看科學史的著作、科學家的傳記,尤其是物理學家的傳記。我這本散文集,不免有愛因斯坦狂飆作風的?述,也有介紹麥克士韋的詩時所遇到的挫折。除了自己喜歡以外,也有對父親的思念,也有陳先生的影響。如果不是與科學對話的渴望,或者沒有這麼大的動力一直鑽研下去。當然,這些也很自然地說明了我如何開始研究中國文學中的詩,而又與科學史略有關聯的原因。

小時候,讀《唐詩三百首》,讀到李白的一首詩:

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
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
回顧往日,我終不肯向環境的挑戰屈服,而且越戰越勇起來。忍不住把李白的句子顛倒過來:
卻顧所來徑,山月隨人歸

山月怎麼會隨人而歸呢?但月亮確實是隨我而行。哥白尼以後的物理學家絕不會同意我的看法,我也聽不懂他們的解釋。李白的詩很明白,很清楚,我走到哪裡,月亮也就跟著我走到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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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胡先生贈好文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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